游子离乡

荣臻这次回家，既非星期天，也不是学校放假。他在冲口向三舅摆了一阵最近学生运动的影响以及江津中学学运的情况，并试探地说了“出远门”的想法。三舅表示支持。

院子——荣臻家就佃居在那里，已显出模糊的轮廓。荣臻这时看见在井口提水的姑娘是妹妹荣昌，便悄悄走过去，拿起担钩，“妹妹，让我来挑。”“啊！哥哥！”荣昌抬头见是荣臻，不禁又惊又喜。“你吓了我一大跳！哥，你怎么回来了？”荣臻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我回家来办件急事。把水挑回去再说吧！”荣昌打量了一下荣臻，边夺担钩边说：“哥，你走累了。还是让我来挑吧！”“不，妹妹，你期在家帮爹、妈做事，才真够累的。”荣臻挑水上肩继续说：“走吧，我这两年不容易挑一次，肩头怪痒的，你看，我挑起扃担好安逸哟！昌妹，《一根扁担》那支歌，你唱会了么？”荣臻边说边走。荣昌跟在后面边走边唱：“一根扁担，软溜溜呀！荷海……”

荣臻挑水进厨房，把水倒进水缸，见缸已满，便搁好水桶，挂上担钩，舀水洗脸。

“哥哥”，上屋又响起荣昌清脆的声音。“爹爹叫你哩！”“马上就来”，荣臻搭好面巾，慢步走进堂屋。

“荣臻，你这次回家”，一见荣臻，父亲先开了腔，他脸上的表情，既沉稳又忧戚，“是学堂头出发麻烦……”

“是有点麻烦！”荣臻随口答道。

“我听你们满舅说了。他想托人找县里说说，大概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父亲的脸上增加了忧虑的表情。

“爹，没那么简单！”荣臻开始激动起来。

“我们想得是很简单！”父亲的口气很固执，“荣臻啊，上中学堂念书，真不容易呵！拿到毕业文凭就是举人了！”

“爹，不要光想到毕业文凭。”

“那就去当留学生嘛！”父亲说的当然是气话。

“有志气的中华儿女，应该想些什么呢？”荣臻的口气倒很委婉，“想我中华，地大物博，有四万万同胞，3000多年悠久历史，堪称文明古国，但为什么贫穷落后？鸦片战争以来，尽受列强欺负，连一个小小的东洋鬼，也敢明目张胆向我提出什么‘二十一条’！我辈炎黄子孙，既要唤起民众反对汉奸卖国贼丧权辱国；更要寻求富国强兵之道……”

“算了，算了！”父亲不耐烦了，“你在吴滩场的讲演，‘抵制日货，反对军阀混战，’这些主张我听了深表赞成。但是，成天东奔西跑，喊喊叫叫，学不成，业不就，何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荣臻对父辈“望子成龙”的期望并不赞成，但想到：出远门的计划，还要靠父辈支持，不能谈僵了。他正想怎样转变话题。打动父亲，恰好这时响起了荣昌的声音：“饭都摆好了，宵夜罗！”

“爹，吃了再摆吧！”荣臻趁势休仗。

“要得嘛”，父亲也通情达理。

“妈呢？”荣臻这才想起。

“看你外公去了。”

晚饭后，妈妈还没有回来。

天气闷热，要下雨。房门口的院坝角上，父亲坐在一把竹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用蒲扇扑打蚊子：

“荣臻，端张凳子到这儿来坐吧！”

“要得，屋里太闷热了。”荣臻也照父亲样子，坐在旁边，只是没有端茶喝。

“学校的情况到底如何？”坐了一阵，父亲像是顺便问问。

“这些天，学校……”荣臻有意停了一下。

“怎么？难道还在闹学潮吗！！”

“爱国反帝的学生运动，在全国各地掀起了高潮，江津中学当然不能例外……”荣臻的语调不禁高了起来。

“我说呀，作为县中学生，最好的爱国行动，就是认真读书。”父亲对儿子又开始了谆谆教诲：“古语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专读圣贤书’，过去有大学问大成就的人，都是这样苦读出来的。何况你们现在读的不只是圣贤之书，还有中外现代科学，不潜心苦读怎行！荣臻呀，切莫负了青春年华啊！”

“爹，你说得对呀！”荣臻适时地接过话头，“为了不虚度青春年华和不辜负国家民族的期望，我辈血性男儿，理应奋发学习，以利将来肩负起富国强兵，振兴中华的神圣职责！”

“这就对了！”父亲也随之兴奋起来。

“古人为学，有句名言，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荣臻有意停顿一下，父亲惘然没有插话，但本能地点了点头。

“爹，我这次回家，有件事情要禀告。”荣臻准备摆出正题。

“什么事呀？”

“几个顽固大商家，串通学校和军警当局，要抓捕我们领头焚毁日货的同学，加以迫害。要不是有同学报信并帮助我翻越院墙离校，现在已经成为阶下囚了。”

“啊！”父亲又气又惊：“你，你，你们，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们几位同学商议，既为避免危险，也为学习西洋先进科学文化知识，决意远涉重洋，赴法勤工俭学。学成归来，更好报效国家民族和乡亲父老！”荣臻坚毅的表情和果断的口气，竟使父亲一时难以表态。

“这，这……这要从长计议。”过了许久，父亲才缓缓地叹道：“本来古话说，‘父母在，不远游’。但事到如今，与其含泪看你们就捕入狱，倒不如忍痛让你们背井离乡，唉……”父亲说不下去了。

“爹，俗话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你看孩儿体魄强健，况且赴法勤工俭学，志在学就本领，振兴中华……”弱冠之年的聂荣臻，这时更显得英气勃勃。

“但愿吉人天相。”父亲开始为儿子祝福，“好倒却好，只是你妈年老多病，就你一个儿子，你到县城读书，她都叨念不已，这次远游，她如何放得下心！双全，我们只有你一个男娃娃啊……”“爹。”荣臻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孩儿这次远行，是去留学深造，不过三年两载，还望双亲放宽心，好让孩儿轻装登程！”

“唉！好吧！”父亲在下决心的同时，又连声叹气，“费用要多少，银两哪里来？唉！只好找亲戚了。我去找你舅舅他们商量，筹办盘缠，这几天你在家里，多和你妈妈摆谈摆谈，尽量给她宽宽心。”

农历八月三十日，是启程的日子，鸡叫两遍，荣臻就睡不住了，起床打点行装。为了避免临别的悲切场面，昨晚他和父亲商定，今天赶早启程，不再与亲人告别。

“荣臻，荣臻！”刚好舆洗完毕的荣臻，又听到院子后门传来熟悉的呼唤声，他知道是送行的伙伴来了。为了不惊动劳累的双亲，他朝上房肃立片刻，挎上简单的行装，快步出门，然后轻轻掩好院门，踏着晨露绕道朝冲口大路走去。

冲口离院子不远，片刻功夫就走到了。他把行囊交给伙伴，急步走进满舅房间，满舅正等在那里，荣臻轻声招呼：“满舅，真为难你们如此早起……”他扑过去抓住满舅的双手，摇个不停，表妹在一旁含泪相望。

荣臻在田坎的椿树下，对满舅说：“满舅，我走了，家里的事你多照应！”“荣臻，你放心去吧！家里的事，我晓得！”满舅深情应着。“满舅，这些年来，多蒙关照；这次出门，多则三年，少则两年半，我的家就是您的家，一切拜托满舅了……”说至此，荣臻顿了一下，双眼望着满舅继续道：“还有一事，望满舅照应，我妹妹年幼，不宜急于处理婚事。此事容我回来再议……”言毕，荣臻两眼已噙着了泪水。

“就照你的意思办，放心吧……”满舅声音有些哽咽。

荣臻朝着舅父深深一拜，然后转身，迎着朝霞，追赶送行的伙伴。万里征程，就此起步了。

（柳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