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房轶事

盛夏，烈日炎炎，大地被烤得泛着白白的光，狗躲在门槛内吐着长长的舌头，鸡展开翅膀，大张着嘴喘息着，树叶和小草也耷拉着脑袋，惟有那不知疲倦的知了，还在一声声地交替鸣叫。吴滩场附近——院子的染房里，有一位十三四岁的英俊而壮实的少年，穿着白麻布汗褂，打着赤脚，裤筒挽得高高，正和染房雇请的陈相安老师傅一起，把染好的青布、蓝布和刮花布一匹匹往屋外太阳下搬，时而在东，张开双臂抖着各色布，平整整地铺在草坪上，时而在西，又将布瀑布般地从高架上悬挂下来。远远望去，犹如一大一小两位演员在广阔的天然舞台上轻歌漫舞，又好似两位画师有意为大自然添色加彩。

“荣臻，歇一下气嘛，你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陈师傅关心地说。

“没得啥子，赶紧点，趁这‘好’天气，把布早点晒干、碾平，好交还顾主。”聂荣臻边做事边回谢师傅。

父亲聂仕先，佃租了罗玉山几间瓦屋，拿出两间与伍莲芳合伙开了一家小染房，既方便周围的乡邻，又多一点收入，可补贴糊家养口。聂荣臻趁学校放暑假，常在染房帮着干一些忙不过来的活路。

民国初年的川东农村，乡下人吃饭穿衣靠自给自足。农民除了种粮，还种棉、麻，栽桑养蚕，纺纱织布。那些勤劳而又心灵手巧的妇女们，终日飞针走线，挑花绣朵，美化生活，乡间的纺线声、机杼声处处可闻。他们把自纺自编的小白布、小麻布，一匹或半匹的，或退了色的旧衣物，送到染房上色，染青染蓝或刮花，以备家庭红自喜事之用。

荣臻和陈师傅一起把布晒完，又忙着挑水、拿柴加火，继续下料加染。以往，在劳动之余，父亲便抽空教他记帐、拨算盘，什么“三盘清、七盘清、破头乘、调尾乘”之类的法则，他背得滚瓜烂熟，染房里时时传出算盘的“嘀嗒”声，师傅碾布的“吱呀”声，以及父辈与顾客的交谈声和偶尔的欢笑声，组成了一支和谐而有节律的乐曲，给小小的染房带来了活力。不久，荣臻的算盘便拨得运用自如了。每天的收入支出、收货发货，诸般事宜，在长辈的指点下，也逐渐由陌生到熟悉。有几次，父亲和伍叔外出购货、便将染房的进出帐、收发货交给荣臻代为料理，又拜托陈师傅照看，以防万一有失。眼见一摞摞白布收进来了，又把一批批染好的各色布发出去，他把染房料理得井井有条，一丝不差，师傅见了，叼着烟卷、眯缝着眼睛悄悄地赞许着。

太阳像个红球，从东方喷薄而出，慢慢地发出耀眼而炽热的光，又一个炎热的一天开始了。这天上午大路上来了一位头戴破草帽，右手拄着竹棍、左手腕挎小口袋的老婆婆。她尖尖小脚，步履艰难，一步一喘地来到染房，边擦汗边说：

“双全，我采取货，染的是一件旧满襟衣服，上的蓝色，还有一根汗巾，上的青色”。

“好，熊二婆，您老人家请坐，天气热，扇一下吧，我就给你取。”说着，递过自己手中的蒲葵扇，便去蓝色、青色衣物堆里寻找。

熊二婆家与荣臻家相距不到二华里，小时候还抱过他哩，她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如今见他聪明伶俐，待人知礼热情，染房到处又收抬得干干净净，心里真为聂家有这么一个好后生而高兴。

聂荣臻找到二婆的衣服和汗巾，交给了她，二婆无钱付染费，这时将小口袋打开，准备以二三合米（一合相当于四两五钱）作酬，荣臻一见，踌躇起来，收罢，熊二婆家境贫寒，经济拮据，连小数目的钱都拿不出，才以粮抵钱；不收罢，两家人合伙开店，倘伍叔知道，会不会怨我徇私舞弊、奉私人情呢？可他实不忍心收下熊二婆的口中之粮啊，他一筹莫展，提着布口袋，直楞楞地站在货柜旁，只有那灼热的风和蝉的喧噪，不时又袭了进来。过了许久，他终于想出办法来了。把这笔帐记在自家这份上，待月尾结帐时从中扣除。

于是，他笑盈盈地对熊散婆说：“二婆，你家里有困难，这染费就不收了”。说着将布袋还给二婆。

“啥子呢？”二婆耳朵有点“背”，荣臻又大声重复一遍，二婆听清后，慢慢抬起头来，怔怔地盯着面前的小主人，两片干瘪的嘴唇动了又动，显然很感激，却一时间，找不出一句恰当的感谢话来。

事后，他将此事告诉了父亲及伍叔，他们听了都点头称是，不但没有埋怨他，善于处事的伍叔还夸他处理得好哩，并连声说道，这种帐就不用记了，这种帐就不用记了！父亲坚持让记上，伍叔则坚持不让记。争来争去，最后在哈哈笑声中了结。父亲也动了情的，趁给聂荣臻擦汗的当儿，慈爱地用手抚摩了一下儿子的头，脸上流露出满意的微笑。

门外，骄阳似火，热浪灼人。屋内，聂荣臻继续干活，可心里恰似喝了蜜糖水般的舒坦。

（李琴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