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困苦的童年

四川省江津县气如镇有个范家坪。这里山川秀美、物产丰富，是重庆以西有名的鱼米之乡。

在范家坪歼陌交错的水网田中间，有一座小小的院落，从外表看去，那土夯的矮墙，发了黑的茅草屋顶和环抱着小院的苍翠的竹丛，与当地千千万万的小院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座小院是建在一整块巨大石板上的，所以远近的人们都把它叫做“石院子”。

“石院子”非常幽静。竹从那茂密的枝叶把小院遮掩起来，挡住了酷暑时的烈日。院内还有一条在石板上由人工凿成的小溪穿院而过，溪水嬉戏着，欢快地从小院流过，使小院显得更加清爽可爱。

然而，这个小院的幽静和美丽，并没有给它的主人聂仕先带来欢乐。由于生活的困苦和世道的不平，使聂仕先一家笼罩在一片忧愁和悲伤的氛围之中。

这天，憨厚、耿直的聂仕先和父亲相对坐在桌旁，憔悴的面容又加了一层焦灼不安的表情，他一会儿站起来走到耳房的门旁侧耳静听，一会儿又在屋里踱来踱去……

房外，寒风凛冽，阴云低沉，似乎很快就要飘雪了。突然，从耳房里传出一阵呱呱的婴儿啼哭声。紧接着，耳房的软帘一动，从里面探出一个老年婆婆的笑脸：“老太爷、聂先生，恭喜喽。是个男娃。你们聂家添了位少爷!”

那是庚子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我国当代一位功勋卓著的元帅、中国人民解放军缔造者之一的聂荣臻诞生了。

男娃的出生，给这个愁云密布的家庭带来了欢乐和希望。祖父和父亲都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暂时把愁苦忘到了一边，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容。产床上的母亲，面色苍白，也淡淡地现出一丝疲惫的微笑。初生的婴儿在大人们的手里传递着，人们亲吻着他那鼓鼓的小脸蛋儿。希望以他的出生为转机，能给家庭带来安康和温饱。

按照中国人的传统习惯，给出生的孩子命名是件慎重而又隆重的事。哪位老人不愿意给自己的后代起一个吉祥、有意义的名字呢。

祖父为了给经济上破了产的儿子聂仕先精神上一些慰藉，在给孙儿命名上更是加倍地用心，他很费了一番功夫，引经据典，最后终于从《孝经》上找到了这样一句话：“百福骈臻得双全”。按照家谱上的排列，男娃这一辈是个“荣”字，于是取名荣臻，字福骈，小名双全。名字起好以后，大家都非常满意。

聂姓在江津县本是一个大家族，祖籍是湖广，但是到了祖父那一辈，聂家开始衰落，到了聂仕先这一辈，家中就只剩下二十担田土了。生活的重担日益加重。聂仕先是个老成持重、沉默寡言的人，由于度日的艰难，他整日为家庭生计发愁，一天到晚不停地干活。但是这并没有换来安定和温饱的生活。到后来，这二十担田土也被迫全部卖掉了。

那么，给初生的儿子起个好名字，能使他摆脱这样的困境吗？能把他从痛苦的深渊里解救出来吗？

事实证明，在吃人的旧社会，这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愿望而已，不幸还是接踵而来。

聂仕先的生活来源断绝了，一家人眼巴巴地等着吃饭，年

幼的荣臻饿得骨瘦如柴……

聂仕先被逼不过，只好咬了咬牙，走上了一条农民最害怕走的道路——给地主当佃户。

当地的大地主罗玉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霸。聂仕先为了一家人能生活下去，当上了罗家的佃户。

荣臻到了五、六岁的时候，已经是父亲的好帮手了，薅草、捡稻谷穗，什么活都干。等到刚刚能拿得动农具时，他就下到田里，和父亲一样，成为一个真正的农民了。

所以，在荣臻幼小心灵上打下的深刻烙印，不是家乡秀丽的风光，也不是童年的幸福和欢乐，而是家庭困苦的生活和社会极端的不平。在他那刚刚萌动着思维的幼小的头脑里，生活为他划上了一个个问号。

刚刚懂事的那年深秋，他帮助父亲收完稻谷，父亲把绝大部分白爽爽的稻米晒干，筛净，装满箩筐，担上送到罗家去交租。

荣臻抓住箩筐上的绳子不让去送，他扬起头问父亲：“我们家的稻谷，为啥子都送给罗家？”

父亲锁着眉头，无可奈何地说：“咱们种的是罗家的田呀。”

荣臻不服气地说：“可是罗家的人没到田里干过一次活呀！”

父亲苦笑了：“富人是不干活的，娃子。干活的都是咱们这样的穷人。”

“后院的老伯也是穷人，他为啥子不干活呢？”

面对着这个好问的儿子，父亲露出了苦笑，他轻轻地抚摸着荣臻的头说：“你太小了，等你长大了就都清楚了。”

富人不干活，养得肥头大耳；穷人拼死拼活地干，却饿得骨瘦如柴。这成了幼年荣臻心灵中的一个“谜”。他无法解开这个谜，但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他亲眼看到富人欺负穷人，那些和他家一样的穷苦人使他同情，那些和罗家一样的富人使他痛恨。

有一年，大地主罗玉山的儿子当上了乡长，这样一来，范家坪的穷人就更遭殃了。

罗家先是谢天祭祖，宴请宾客。在宴席上，老地主罗玉山举着酒杯，捋着八字胡儿，煞有介事地说：“我们罗门沐皇上恩泽，小犬被耀一乡之长，我罗玉山一定戮力报国，流惠下民，建礼世之业，留金石之功，以报皇恩、谢乡里……”接着他又说了许多为民造福之类的话。

老地主说地好听，一向为富不仁的罗玉山，自从儿子当上了乡长，如虎添翼，权势大增，更加肆无忌惮的残酷压榨起百姓来了。他们不但强行收回聂仕先租种的土地，而且逼着聂家离开祖辈居住的石院子。

离开住惯了的石院子，离开朝夕相处的那些小伙伴们，使幼小的荣臻十分悲伤。

搬家的这一天，他站在院子里的石板地上，留恋地望着家里的几间茅草房。这房子虽然不怎么好看，泥土夯就的土墙、茅草铺的顶子已经被熏黑，住在里面又黑又冷……可这毕竟是生养抚育自己的地方呀！在他的心目中，这房子同他的亲人一样，使他感到亲切。还有那条常年淙淙流淌的溪水，它白日里为荣臻冲凉，夜晚替他唱着催眠歌，更是他不可分离的伙伴。然而，分离是不可避免的了，他只能望着它们悲伤，流着惜别的眼泪。

看完院子里的东西，他又快快地朝院门外走去。院墙以外是几簇翠绿翠绿的竹丛，它们不但把石院子装点得美丽诱人，而且竹荫下也是一家人乘凉、用饭的地方。下雨天，他和小伙伴们就躲在茂密的竹丛之下，一边避雨，一边做着游戏。还有，对着院门的那块方方正正的打谷场，不但是他劳动的“课堂”，而且也是他同小伙伴们玩耍的乐园。他站在打谷场的中心，情不自禁地想起同小朋友在这里玩“骑马大战”和“打坏蛋”游戏的情景，那是多么惬意、多么欢畅呀。然而，这房子、这小溪、这石院子，还有打谷场都要同他分手了，更有那些叔叔、伯伯、阿姨、阿婶们也都要分别了。幼小的荣臻非常悲伤，他还是第一次领略这人间的别离之情哩！

母亲手臂上挎着一个包袱走出来了，她领着荣臻的右手，告别了送行的乡亲们，踌躇地走上了水田的土埂。

荣臻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自己的家，望着他的小朋友们，眼中滚出了两行热泪。他在心中暗暗地记下了这笔帐，记下了罗玉山逼他们搬家这笔帐，他更加痛恨那些穷凶极恶的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