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帅面对试验失败

周均伦

1962年3月21日上午9时30分许，我接到国防科委安东副主任从导弹试验基地打来的电话：“今天东风2号地地导弹进行第一次发射试验。9点零6分导弹点火，上升200至300公尺时，就发现导弹摇摆，800公尺时摇摆得很厉害，火焰变得很小，到1000公尺时看不到火焰了，开始下降，下降时能清楚看到导弹是完整的，撞击地面时猛烈爆炸，导弹全部炸碎，没有伤人，观察所的窗子震坏很多，原因正在分析。你报告一下聂老总。”

当天上午，聂帅去人民大会堂出席全国人大二届三次会议的预备会议。我将电话记录抄正后交给了刘长明同志（当时他是聂帅办公室的实际负责人，职务是上校军事参谋），中午由刘参谋向聂帅作了汇报。聂帅要刘向在现场主持试验的五院副院长王诤同志及安东同志打电话，着重查明原因，总结经验教训，不要追究某个人的责任。

第二天，接到王诤21日晚上9时许从试验现场直接发来的报告：“东风2号遥测弹于今日（21日）上午9时6分发射。起飞后12秒内情况尚正常，20余秒后发动机自动停火，此时目测升高约3000余公尺，40余秒后弹向东倾斜，随即倒冲落地，距发射台正北680公尺爆炸。人员器材无损伤，仅发射阵地附近部分屋窗玻璃震碎。原因正在分析中，容后详报。”这个报告，显然比安东的电话报告详细了许多。

3月31日上午，聂帅到国防科委办公室听取王诤、钱学森等关于东风2号试射失败原因初步分析的情况汇报。钱学森（发射当天，钱因病未在基地，事后由北京赶去帮助分析）先汇报，他认为原因是：1、看不出发动机有什么问题，任新民的工作是做得细的。2、很可能是液氧箱出现了裂缝，发动机息火。3、结构上有些缺点，由于没有经验。4、控制系统问题多，应该做的试验没有做，过去不重视控制系统理论研究，认为脱离实际。5、总设计师制度一定要建立起来。接着王诤汇报，他认为：1、铝合金的导弹尾翼耐高温不够。2、发动机推力保险系数不够。3、结构不当，液氧箱放在了中间。4、液氧箱耐压强度不够。5、弹体细长，平衡稳定性不够好。王诤、钱学森都建议备用的第二发东风2号导弹：小改，基本结构不改，第四季度再试射；大改，明年第一季度再试射。

聂帅在听取汇报后说：1、这是很重要的一课。试验本身就包括成功与失败两种可能，失败是不可避免的，不可能发发成功。这次试验失败不是坏事，要从失败中吸取教训，改进工作。一切都很顺利是不可能的，要把这些道理讲清楚。这是活的政治工作，要深入教育。打了胜仗，人人可以称英雄，可是打了败仗，能沉住气，真正接受教训，也是英雄。2、这次试验后，技术上一定会有争论，争论是需要的。争论的结果，还是要靠试验才能解决问题。研究、试验工作是要付点学费的。3、反面的教育，失败的经验是有重要意义的。暴露了五院工作中还存在不少问题。五院要特别重视控制系统方面的工作。控制系统不仅是无线电问题，还要重视精密机械加工的工艺研究。所谓工艺，不仅是加工工艺，还有工艺理论的研究。五院必须抓精密工艺研究，没有精密工艺，不可能搞好试制，更不可能搞好小批生产。精密机械可以进口一些，重要的是人，要选点技术好的老工人，选技术骨干，例如杭效祖，加强这方面的工作。4、五院技术上应该由钱学森当家。王诤重点抓生产试制，以及导弹研制需要的设备和其他保障条件。5、党领导一切是领导和掌握政策。我们有两个外行：如何带知识分子，如何带工人。政治工作不在人多，而在方法对。

4月9日，聂帅在讨论国防科研系统精简工作的会议上，再次提到东风2号首发试射失败的问题，他说：从这次东风2号试验失败来看，必须一个型号一个型号地摸透，决不能有一点凑合，否则，偶然成了，下一次仍会出问题（注：这就回答了钱、王31日提出近期要再试第二发东风2号备用弹的问题）。东风2号试射出了问题，不要泄气。作为试验工作，这是正常现象。在科学技术上进行试验，是对客观事物的认识问题。只有通过反复试验，才能发现问题，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修改设计，改进工作，从而使我们的主观设想逐步符合客观规律，主客观取得一致。天下没有试验一次就完全成功的科学家，总是通过多次甚至几百次上千次的反复试验，才能得到确切成果。一个好的科学家，必须具备成功失败两方面的经验。所以我听到消息后，并不感到惊讶，相反倒觉得是件好事。如果总是成功，我倒有点不放心，倒担心我们的成果是否扎实。从这次试射可以看出，我们在尔-2上（注：尔-2是引进苏联射程可达590公里的近程地地导弹，当时代号“1059”，后来正式的代号命名为东风1号）下的功夫是不够的，很多问题没有摸透，必须切实把尔-2的材料摸透，反设计是必不可少的，摸透一个型号是了不起的事，摸透一个，再搞一个，这样可以更快。欲速则不达。事实证明，“三字经”不念是不行的，启蒙教育是非常需要的。“大跃进”欲速不达的教训要注意，不然要走回头路。

4月19日上午，聂帅与国防科委领导一起，再次听取钱学森等关于东风2号试射失败原因的汇报。钱学森同志说，经过几天讨论，大家在两个问题上认识已经一致：1、弹体抖动，影响到控制系统的稳定。2、液氧箱和发动机的结合部不稳定，过去没有做过切实检验，因而弹体抖动后受了影响裂开，引起着火，一着火，电源切断，发动机关机，导弹失去动力落地。有两点认识不一致：1、液氧箱裂不裂开？设计箱的同志说没有裂，有的说裂了。2、燃料导管裂不裂开？有的说液氧、酒精两个导管都裂了，有的说酒精导管没有裂（以上两点都是指导弹在上升过程中）。钱学森接着说，现在关键是这次试射算不算成功？我认为从试验的角度看，应该说是成功的，找出了问题和经验教训，为以后成功打下了基础。

聂帅听后说：东风2号第一发试射没有成功，我看是正常的。常规武器，如一门炮，要经过打几百发甚至几千发炮弹才能证明是成功的，何况导弹这样复杂的尖端武器呢？试射的目的就是暴露问题，解决问题。通过这次试验发现了不少问题，但不要去追究责任，而是要总结、找出存在的问题，接受经验教训，改进工作。在总结经验教训时，要充分发扬民主，大家要虚心，科学家要讲科学。在民主的基础上集中。通过这次试验，对责任制的认识更深刻了。没有技术责任制不行，一定要有严格的规章制度，没有它做保证不行。责任制度也是通过试验才能更好地订出来的。

这次会后不久，聂帅接到五院两位青年科技干部5月2日写给他的信，信中对东风2号首发失败的经验教训提出了许多意见，概括起来大体是：1、认为失败的主要原因是五院领导存在“贪多图快，任务指标订的过高”。信中说，苏联与美国比，导弹事业发展比较快，原因之一就是苏联采取稳扎稳打的方法，摸透一个型号，再在这个型号的基础上搞新的型号，不像美国研制导弹，型号搞得五花八门。像地地导弹，苏联从1945至1947年主要是仿制德国的V-2导弹，再在V-2基础上改进，据说共生产了1000多枚导弹。1950年才全面开始新型号的自行设计。而我们1960年仿制成尔-2，只试射了3发，就开始自行研制东风2号。从设计角度看，许多问题还没有搞清楚，特别是控制系统，是从尔-2和苏联援助的舰对地导弹控制系统各取一些技术拼凑而成的，“东风2号试射前就发现了许多问题，其原因当时不清楚，而且也来不及改，就带着问题试射了。”2、目前仍存在研制型号过多的问题。许多问题未搞清前，就计划在今年第四季度再次试射东风2号，并且已经开始设计中程的东风3号地地导弹。在地对空导弹方面也存在同样的问题，543（注：苏联援助的地空导弹代号）的反设计工作还没有做，许多材料还没有过关，就开始搞新的远程地空型号。这样做必将造成重大浪费。3、五院老专家很多，专业上懂得很深，最好让他们集中力量做技术工作，不要担任行政领导职务，“应该把大部分高级工程技术人员下放到第一线去，加强基层的技术力量。……建立一条以总设计师为首的技术指挥线。”

这封信，许多观点与聂帅是一致的，引起他高度重视，5月8日即批示：“亚楼（注：刘亚楼，时任空军司令兼五院院长、国防科委副主任）、钟（钟赤兵，时任国防科委副主任）、安（安东，时任国防科委副主任）等同志阅后原件存档，抄一份给五院党委。”以后，聂帅在各种场合多次强调，五院当前的中心任务，就是集中力量研制出东风2号和仿制出“543”地空导弹，在吃透了这两种型号以后，再着手研制新的型号。  

东风2号中近程地地导弹首发试验失败的原因，后来正式总结的经验教训是这样说的：东风2号“是在尔-2型导弹的基础上改进设计的。其中主要的是：提高发动机的推力，将液氧箱由双层结构改为单层结构，尾段由收敛形的钢结构改为圆柱形的铝合金结构等。全弹的总体布局、控制系统和地面设备与尔-2型导弹大体相同。导弹全长20.9米（注：尔-2全长17.7米），最大直径1.65米（注：与尔-2同），起飞重量29.8吨（注：尔-2为20.5吨），射程比尔-2提高近一倍（注：尔-2为590公里）。”有关文件还说，“五院与导弹试验基地的技术人员共同分析研究了飞行试验中获得的数据，找到了试验失败的主要原因：一是在总体方案设计中未充分考虑弹体是弹性体，在飞行中弹体作弹性振动，与姿态控制系统发生耦合，导致导弹飞行失控；二是火箭发动机在改进设计时提高了推力，但结构强度不够导致局部破坏而起火。”

在总结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在聂帅的关心支持下，东风2号地地导弹总体设计部在谢光选主持下，导弹发动机在任新民主持下，做了大量的研究试验工作。五院又批准了全弹试车、全弹振动试验、控制系统仿真试验与综合试验、控制系统与遥测系统匹配试验等17项大型试验计划。五院又在各方大力支持下，抢建了全弹试车台、全弹振动试验塔、静力试验室和控制系统仿真试验室等工程，这些工程确保了大型试验计划得以实现。

经过五院科技人员、工人和各有关人员两年多的艰苦努力，东风2号遥测弹终于在1964年6月29日发射试验成功。7月9日、7月11日又发射了两发东风2号遥测弹，都获得成功。国防科委在“东风2号导弹靶场试验情况及下一步工作安排”的简报中说：“这次试射所以能够成功，最为重要的是接受了1962年3月21日首次试射失败的经验教训，加强了地面试验。两年多来，进行了结构的静力试验、动力试验、稳定系统模拟试验、控制系统综合试验、发动机试验和6次全弹试车等，并在设计上做了相应的改进。从而为这次靶场试验打下了比较可靠的基础。”以后不久，又进行了8发实弹发射试验，都获得圆满成功。

后来，东风2号研制成改进型—东风2号甲，提高了射程和可靠性。由于有高度的可靠性，1966年10月，东风2号甲成为中国首发导弹核武器试验的载体，获得圆满成功，为中国人民赢得了令世人瞩目的荣誉！

7月16日、17日，聂帅两次听钱学森等五院领导汇报东风2号等导弹研制情况汇报时说：这次东风2号试射3发都成功，很好。这是几年来特别是1962年以来进行了一系列深入细致工作的结果。“现在看得更清楚了，1962年试射未成功，的确不是坏事，这个‘插曲’很有意义。研究设计工作正反两面的经验都很重要。五院应该将这些经验很好地加以总结，不仅是研究设计方面的，还有工艺、试验等方面的经验，都要很好地总结起来。”

中国的导弹火箭事业，广大科技人员、工人、解放军指战员，由于遵循了聂帅的指导思想，做了大量深入细致脚踏实地的工作，奠定了很好的基础，发展得比较快，比较扎实，今天已经成为我国国防谁也不敢轻视的重要力量。饮水思源，我们更加怀念敬爱的聂帅！

（本文写成于2013年6月，共4500多字，刊登于2013年《帅乡潮》第45期上，2014年6月又刊登于《星弹主帅聂荣臻》一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