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特殊家庭

张瑞华与聂荣臻在白区斗争的环境中，以他们的特殊经历，建立了一个特殊的家庭。

其所以特殊：一是1928年到1931年的四年中，张瑞华与聂荣臻，和1930年9月出生的他们的唯一的女儿聂力(出生时小名叫丽，1949年进入北平后叫聂丽，“文化大革命”后改名聂力)，始终生活在充满了惊险的白色恐怖中；二是1931年到1936年，分别了5年之久后，聂荣臻与张瑞华竟奇迹般地在宁夏预旺堡重逢了，而同一时期，无数革命先烈在同样的环境中，或捐躯于沙场，或就义于魔窟；三是聂力，1岁零4个月告别了父亲，3岁多就随母亲蹲过英国人的监狱，5岁又离开了母亲，孤身留在上海，在艰难困苦中活了下来。1946年4月，与分别了15年的父亲，分别了10年多的母亲，在河北省张家口重又团聚了。

这样的家庭，除了具有浓厚的悲欢离合的戏剧性色彩外，他们的命运还与中国革命的命运息息相关，具有强烈的时代色彩。

1930年8月，周恩来回到了上海，又将聂荣臻调中央军委，重新做他的助手。

调到中央军委，聂荣臻与张瑞华就搬到西摩路，这是军委机关的一个点，与欧阳钦夫妇住在一起。

9月，聂力来到了人间。

就在临产的前一天，张瑞华还在操劳。那天，周恩来约陈赓到聂荣臻家里研究工作。张瑞华一早到菜市场买了一些菜，点了两个气炉子，又是炒菜，又是做饭，忙了一大阵，准备好了饭菜，就把正在商谈问题的周恩来、聂荣臻、陈赓请来吃饭，边吃边说。吃完饭，聂荣臻和客人一起走了。

张瑞华收拾完碗筷，感到阵阵腹痛，盼着聂荣臻回来。他回来时已经是午夜了。

“今天夜里可能要生了，肚子痛得厉害。”

“那就赶快到医院去。明天我还有事，不能陪你，等任务完成了我再去看你。”聂荣臻关切地对张瑞华说。

这么晚了，他们的住处又偏僻。找谁?聂荣臻出门去找车。还好，他雇到两辆人力车，送张瑞华到一家美国人办的慈善医院，住进了产房。

第二天，张瑞华生下了聂力。这是一次极大的痛苦经历。张瑞华难产，医院不得不为她作了剖腹产手术。聂力这才顺利地来到人间。

这天，聂荣臻没能抽出时间去看望母女俩，委托欧阳钦的妻子蔡刃香代劳。到第三天，聂荣臻来到医院。看到产后身体虚弱的妻子，他歉意地说：“这两天实在太忙，没能来看你们，好在听蔡刃香同志说，虽然你做了剖腹产手术，但你们母女平安，我也放心了些。”

“没事，你看我不是挺好嘛。”张瑞华反而安慰他说。

聂荣臻又把目光投到女儿身上，看到她脸蛋红彤彤的，安静地躺在母亲的怀里，他笑了，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子亲了亲自己的女儿。

聂荣臻对妻子说：“你要注意身体，注意增加营养。”可他没有带任何东西，他实在是太忙了。

张瑞华理解地点点头，看着聂荣揍和善诚挚的目光，她感到极大的幸福和安慰。

当天，蔡刃香送来了些红糖和鸡蛋，还有两袋奶粉。

一周以后，聂荣臻把张瑞华母女俩接回家，仍请蔡刃香代劳照料。他的主要精力仍然是为党的事业日夜奔忙。

生下聂力以后，张瑞华一滴奶水也没有。开始孩子不愿喝牛奶，老是哭，哭久了，房东太太就喊：

“李太太，你们的孩子是不是有病?你要抱她去医院看看。”

张瑞华开始还支支吾吾地答应着。房东太太说的次数多了，她只得以实情相告。

“那应该请个奶妈。”

“可我们家先生钱少，请不起啊!”张瑞华推托着。实际上怎么请?请来的如果不是自己的同志，那就很难保住秘密。党内的同志大家又都很忙，怎能叫人家来带孩子。

张瑞华只得坚持用牛奶喂孩子，孩子哭得厉害了，就抱着哄哄。聂荣臻白天奔忙，夜间就抱着孩子在室内走走，不停地拍着聂力，一直拍到孩子睡着。几天以后，孩子总算是养成喝牛奶的习惯了。

“聂力是喝牛奶长大的，不过小时候身体倒还结实。”张瑞华说这话的时候，虽有歉意，但也有自豪。

白区工作保密要求很严，许多不该让张瑞华知道的事情，聂荣臻绝不对她说。没有聂力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张瑞华就离家到外面去。现在有了孩子，就不便这样做了，她有时只得用被子捂着全身。聂荣臻则尽量小声与别人说话，使张瑞华听不到。张瑞华出去送文件，也从不告诉聂荣臻她要去的地点，和谁接头，文件的内容等，只是简单说一下，出去执行任务大体什么时候回来。聂荣臻夫妇就是这样，自觉地维护着党的保密纪律。

1931年1月，中央政治局决定，由周恩来、聂荣臻、陈郁、陈康等7人组成中央军事委员会，周恩来任书记，聂荣臻任参谋长。

聂荣臻的工作更忙了。张瑞华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聂荣臻，还要进行革命工作，确实是够忙够累的。不过仗着自己年轻，咬紧牙关，在与困难作斗争中，张瑞华挺过来了。

这年的2月17日，正是农历大年初一。刘伯承、邓颖超到聂荣臻家过年。邓颖超很喜欢孩子，对小聂力尤其喜爱，见到了总要抱抱逗逗。这次来，聂力正躺在摇篮里，手里拿着玩具乱摇晃。邓颖超兴冲冲地直奔摇篮，抓住就推，没注意摇篮旁放着马桶，这一推把马桶给推翻了。

这下可闯了祸，聂荣臻他们住在二楼，马桶里的尿液顺着楼板缝隙直往下流淌。楼下房东一家正在祭祖，求神灵保佑一年平安。

“李太太，李太太，你们上面在干什么呀?屎尿都流到我们神仙桌上来了！”房东太太尖着嗓子嚷道。

张瑞华赶紧跑到楼下，对房东一家赔礼道歉。

“实在对不起，因为家里来了几个客人，人多，不小心把马桶弄翻了。”

“可这多不吉利啊，大年初一，出了这种事情。”

“这样吧，我来向你们祖宗赔罪。”

于是，张瑞华向香炉里添了几蛀香，磕了三个头，又把桌上、地上有尿液的地方擦干净。一场风波，才算了结。张瑞华回到楼上，邓颖超、刘伯承、聂荣臻舒了一口气。

1973年，聂荣臻夫妇去看望刘伯承，以后刘伯承住院，张瑞华带着聂力去看望时，刘伯承都提及此事。他对聂力说：“你小时候，你妈妈闯了个大祸，给人家磕头哟，给你说了没有？”邓颖超也一再对别人提及此事。

这次事情发生后，张瑞华一家搬到了法租界，与李富春、蔡畅夫妇住在一起。这是一栋小洋楼，周恩来、邓颖超等常来这里。他们经常以打麻将为掩护，开会研究工作。这种时候，张瑞华常常担任“望风”的任务。她来到阳台上借晾衣服，或搞卫生，或逗聂力玩，警惕地观察四周的动静，一有异常情况，立即告诉正在开会的人。

经历了顾顺章叛变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之后，到6月份，军委又恢复了活动。以后，聂荣臻在朱瑞的协助下，组织共产党员王超、袁血卒等人打入国民党第二十六路军，争取有起义愿望的该路军参谋长赵博生加入共产党。在赵博生、董振堂领导下，二十六路军1.7万官兵于1931年12月发动了宁都起义。6月，聂荣臻又与刘仲华等一起，通过邓宝珊与国民党第二十一军军长吉鸿昌取得联系，以后吉鸿昌加入了共产党。

但总的来说，白色恐怖严重，聂荣臻每当外出，总是对张瑞华说：我过了几点不回来，就说明出事了，你要立即搬家。聂荣臻有次在南京路果然碰到一个叛徒，他立即机警地混进人群，南京路上大商店多，他又转入商店，终于把叛徒甩掉了。

张瑞华听了聂荣臻说的上述情况，更提高了警惕。她常到阳台上，观察周围有没有异常情况。

6月22日，向忠发被捕，又很快叛变。上海的秘密工作日益艰难起来。尤其是像聂荣臻等一些领导人，活动更加困难。不久，“九·一八”事变爆发，中央决定周恩来等领导人逐步向苏区转移。聂荣臻也是要转移的对象之一。

尽管环境日益艰险，但周恩来、聂荣臻等坚信中国革命必将最后取得胜利，充满了乐观主义精神。周恩来在去中央苏区之前，与邓颖超一起到聂荣臻家里吃了顿辞行饭。

张瑞华知道周恩来喜欢吃红烧狮子头和饺子，那天特意买来了虾仁、鸡腿、冬笋，包三鲜饺子吃。晚上，周恩来、邓颖超如约而至。聂荣臻则提前半小时回家，帮助张瑞华忙碌，煮了一锅饺子，有的饺子还煮破了。但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先吃好的，再吃破的，最后把饺子汤也喝光了。周恩来边吃边说：“真好吃，真好吃，等于过了一个年，难忘得很哟。”直到80年代，过了半个多世纪，邓颖超每每见到张瑞华，仍在称赞那顿饺子真好吃。

12月，聂荣臻也将离开上海。

这时，聂力已经一岁多，正牙牙学语，非常聪明，和爸爸十分亲。每当聂荣臻出门一穿上外衣，她就牵着张瑞华的手，要母亲从衣架上把帽子拿下来交给聂荣臻，一直送到楼梯口。每当聂荣臻回来，她听到楼梯上是爸爸的脚步声，就赶紧跑过去，一手接过爸爸的帽子，一手拉着爸爸的手。这时候，聂荣臻总要把她抱起来亲亲，或逗她玩玩。

1931年12月中旬，聂荣臻告别了妻子、女儿，登上轮船离开了上海。张瑞华因为聂力太小不能随聂荣臻一道走。

聂荣臻一走，留在上海的张瑞华，日子更不好过了。本来夫妻离别，已令她心烦意乱。孩子哭闹要找爸爸，更令她倍感凄凉。聂荣臻刚走的那阵子，每天一早醒来，聂力就哭着喊“爸爸，爸爸”。哭得房东都说话了：

“你的孩子有病，你要送她到医院去看看。”

“可能是有点不舒服，我抱她去医院看看。”

张瑞华只好把聂力领出来，在马路上或公园里玩玩，再回到家里。

过了些日子，聂力慢慢平静下来，不再那么闹了。一次，张瑞华领着聂力到公园玩，看到一个照像的，就给聂力照了张两寸的全身照片。

照片上的聂力，站在公园的草坪上，带着稚气的眼神，凝视着前方。

张瑞华托人将照片带到中央苏区，转交给聂荣臻。正是这张照片，伴随聂荣臻南征北战，一直珍藏在身上。想念母女俩时，他就把照片拿出来看看，慰藉思念之情。

聂荣臻离开上海，意味着这个特殊的革命家庭，进入了漫长的分离过程。

聂荣臻走后，1933年春，张瑞华调到共产国际远东局驻上海联络处，以后又调到中央开碰头会的机关，做机要交通和联络工作。1934年，由于叛徒出卖，中央机关遭英租界巡捕房破坏，张瑞华与女儿一起被敌人抓进了监狱。在敌人面前她机智沉着，无论怎样盘查，都没露出真情。最后，敌人以“查无实据，释放回原住处”，暗中监视，企图放长线钓大鱼。她机警地利用一个大雨涝陀的夜晚，趁敌人监视松懈的时机，抱着聂力，逃脱了魔掌。

1935年秋，党组织派人把张瑞华送到天津，准备去陕北苏区。在这之前，根据组织上的安排，她将年仅5岁的聂力寄养在上海。

1936年春，张瑞华从天津到了陕西澄城县。这年夏天，她女扮男装，辗转来到了党中央所在地保安。7月中旬，组织上又派人将张瑞华护送到了预旺堡，与离别5年的聂荣臻团聚。在一间小土坯屋里，张瑞华怀着兴奋和欣慰的心情，向聂荣臻讲述分别后的情况，讲述在安塞见到叶剑英，在保安见到毛泽东、邓颖超时的情景。她说，毛泽东见到她时对她说：“荣臻是个好同志，他工作很认真，为人正派，对党很忠诚。”

话题很快转到了他们的女儿聂力身上。

而女儿聂力，被寄养在上海嘉定一位贫困农民家里。这家人孩子多，生活艰辛。聂力自然吃了不少苦，从小挖野菜，干家务，做农活，照顾比自己还小的孩子，过着忍饥挨饿的生活。稍大一些后，她进了嘉丰纱厂当童工，遭受资本家、工头的残酷剥削和压迫，住在又脏又挤的集体宿舍里，过着非人的生活。直到1946年4月，在党组织的关怀和帮助下，从上海找到了她。一家三口相聚在张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