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井水照亲人

石院子右侧的堰塘旁边有一口井。石院子的人家和当年聂荣臻祖上的几房人都是靠吃这口井里的水长大的。聂荣臻小时，常到这口井里挑水，清亮的井水曾映下他少年时代劳动的身影。

像乡村中常见的水井一样，石院子这口井也极平常。一段沿田坎直伸进石院子的石板小路连接着它，几块光洁鉴亮的方石簇拥着它，门坎式的一圈石堡坎，像给水井戴上的银项圈，几点从银项圈上流泻下来的水珠儿，无休止地滴打在井里，溅起圈圈泛动着天光云影的涟漪，发出一种轻微的听起来却十分悠深的、动听的回声，像是水井在深深呼吸。站在井台边，令人不禁产生出古朴而久远的思绪……

1907年秋的一天，夕阳西下，荣臻去厨房找水桶跳水。可是放水桶的老地方，只留下两圈水渍印，水桶不见了，门后的扁担也不翼而飞了。他跑出门外，看是不是有人拿去挑水了，没有。回屋来又东找西找，终未找到。这是怎么搞的？他既着急又犯疑。

原来，妈妈把水桶藏了。家里人怕他过早劳动伤身，都反对他挑水。父母见他年纪小，骨头嫩，井沿又滑又高，多次向他打招呼。荣臻哪里肯听，曾多次偷偷挑水。他不仅给自家挑，还给邻舍挑，给缺少劳力的人家挑。于是，今天妈妈先下手为强，把水桶扁担都藏了起来。

        荣臻也估计是妈妈藏了水桶，他想不动声色地把桶找回来。谁知从前屋找到后屋，找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也不见水桶的影子。于是，他朝妈妈的房间里走去。

“双全，你不在上房写字，到这里来干啥？”母亲问他。

“我来跟你老人家请安！”荣臻说着一步跨进了母亲的房间，顺势环顾屋内，见水桶果然在门角。

“妈……”荣臻面有难色地望着妈妈笑。

妈妈故意板着面孔，说道：“想挑水？不得行！”

荣臻想，看来硬要不行。于是，假装喊腰疼：

“妈，我不是要挑水，我腰杆疼。”

一听说腰杆疼，这可把当母亲的急坏了，她断定是儿子挑水使重力伤了腰。心疼地让儿子扑倒在靠椅上，撩起他的衣服用酒擦，嘴里还在埋怨儿子不听家里人的话。

母亲还联想起前两天儿子偷偷挑水的情景。

“双全，你这个娃娃为啥这样淘气哟！说过多少回了，过早伤力会得痨病，扁担压早了，人不长！”那天，妈妈在石院子门口挡住了挑着水桶的荣臻，焦急而埋怨地说道。

“妈！我挑得起，我肩头宽，扁担不会滑，不得闪倒腰杆，你就放心吧！”接着荣臻又说了许多理由，比方说自己体质好，不会伤身，个头高大，不得压矮。生怕母亲不放行……

荣臻对妈妈絮絮叨叨的劝告，一句也听不进去。心里却在设想另一个情景：妈妈说不定一会还要去找黄大爷讨药酒。如果是那样就好了，只要妈妈一离开屋……果不其然，妈妈这时要他在屋里等着，她出门去找药酒来给儿子擦。不过，出门时，一再叮嘱儿子，不能再出去活动了，在家好好调养。并吓唬儿子说腰痛的病最不好医，难得根治。看着妈妈又着急又心疼的样子，荣臻十分感动，真是笑在脸上，怨在心头。

母亲刚一离开，荣臻一骨碌翻身起来，挑起水桶一直奔向井边。他想趁母亲去拿药酒，正好给邻舍缺水人家挑两挑水。

荣臻挑着满满一挑水，从对门田坎小路上迎面走来，不想正被妈妈瞧见。妈妈情不自禁地“呵”了一声，简直不敢相信那蹬着欢快而轻盈的步子走来的，会是方才还在喊腰痛的双全！

而荣臻呢？眼尖，多远就看见了妈妈，赔着笑脸走过来，并抢先开了口：“妈，你就放宽心吧，我真的挑得起！”

“你这个不听话的淘气鬼，要把妈气死呀！你的腰杆？……”这时，母亲真的生气了。

荣臻故意把腰杆挺得直直的，并用一只手拍拍腰板，表示很结实坚硬，随后一笑：“妈，你的药酒真灵，擦一道就药到病除啦。硬是仙丹咧！你看！”

至此，母亲才恍然大悟。原来儿子是装的腰杆痛，尽管如此，母亲痛儿心切，还是始终不开绿灯，硬要荣臻把水桶放下。

荣臻急了：“妈，你放心，我真的挑得起。你不信？我还下田帮人家挑过毛谷子哩。前天很重的一挑松毛柴我部去撑过，脚杆不得打闪。你不信问二莽子嘛。那回……”这时他若有所悟地突然闭了口。

母亲那双眼睛直灼灼地望着他，像在打量着一位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荣臻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无意中抖出了许多秘密，那正是令母亲时时耽心的呀。

母亲长叹一声，无奈地在磨刀石上坐下来。她顿觉身体疲乏，像走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后，一下跌倒了，跌得很重。她这时才明白，儿子大了，舍得出力干活，热爱劳动的决心和行动看来是难以阻挡的了。可能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作的吧！当他（她）们拗不过儿女的时候，有时也会痛心地让步的。

她抬起头，叫荣臻进屋去把菜刀拿来。荣臻一怔。“去吧！去吧！去把刀拿来！”

母亲接过刀，缓缓地走向水桶，蹲下去。她要跟儿子“约法三章”——用刀亲自在儿子的桶上划一个记号。意思是只能挑半桶水，不能过界，否则便要取消挑水的“资格”。那记号是母亲亲手刻下的。刻得很深很深，刻过之处泛着新木的光色，好像不这样就会伤害儿子似的。

荣臻从此公开去井里挑水了。他非常高！开始意识到：人得到了劳动的权利，生活原来是这样的美好、充实而又有意义。他今天挑了一趟又一趟，像要把井里的水挑干，让石院子所有的水缸都装满。楠竹扁担在肩上闪悠悠地跳着，清亮的井水在桶里轻快地唱着，荣臻的心啊，在甜甜地笑着。

（邓新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