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广州城里的枪声

1927年，聂荣臻到广东军委时，中央已经指示广东省委组织广州起义。所以，他一到军委，就马上投入到起义前的准备工作中去。

他在起义前一个星期就潜入了广州城。任务是首先建立一个军委的联络点，并由他负责起义的联络工作、了解情况、筹划起义用的军火等。

聂荣臻到广州以后，他以党的秘密转运站“大安酒米店”的铺保，在八旗会馆对过租了一间房子做联络点，并委派一位叫杨剑英的同志住在这里，负责各方面的接头工作。

万万没有想到，房子刚刚租好，联络工作还没开始，房东忽然找上门来了。他对聂荣臻说：“先生，这房子不能租给你们了。”

聂荣臻吓了一跳，以为是泄露了秘密。但他表面上非常冷静，笑了笑，装出坦荡荡的样子说：“我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你还不知道呀！”房东有些惊讶地说，并且从怀里掏出一张当天的报纸交给聂荣臻，“你自己看看好啦。”

打开报纸，只见上面有一串黑字“警方破获共党秘密联络点‘大安酒米店’……”

这里房东又说：“‘大安酒米店’是先生租房的铺保，它出了事，铺保作废了，还是请另找一个吧。”

聂荣臻听了房东的话，一方面觉得万幸，房东并没怀疑自己同铺保的关系；另一方面又想到，这间房子是军委的联络点，如果放弃了，对起义工作影响甚大，必须千方百计保住它。于是他客气地对房东说：“唉呀！真没想到出了这种事。这铺保是经过一位朋友介绍的，除此之外，在广州我举目无亲，到哪里再去找保呢？”

房东一本正经地说：“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哟！官府上一旦怪罪下来，我们这样的百姓可担当不起呀！”

聂荣臻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只好说：“房东先生，请你想想办法吧。”

房东捋着颌下的小胡子，踌躇半晌，然后说道：“这样的政治风险，实在太重大了。不过我看你是个外江人，人也老实。这样吧，如果你实在找不出新的铺保，就先交一笔港币作押金吧，待你找到新的铺保再说。”

聂荣臻听其言，观其色，一下子就明白了：好一个小老头儿，你这是想趁机敲一笔竹杠呀！本应训斥他一顿，但转念一想，出点钱事小，保证起义事大，就让这狡猾的小老头“敲”一下吧。于是脸上露出笑容说：“只要能住房子，就照你说的办吧。”

租房的事情解决了，但聂荣臻还不清楚“大安酒米店”究竟出了什么事，于是他当即跑去了解。

广州起义用的手榴弹，都是在北郊一个乡间军工厂制造的。手榴弹造好以后，由交通运输人员化装成“收买佬”，将手榴弹装进大米袋子里，偷运进城。分散运进城里的手榴弹都集中在“大安酒米店”，然后分发给起义部队。由于缺乏斗争经验，在运送手榴弹时被敌人的岗哨发现了，于是“大安酒米店”暴露了。

由于转运站的暴露，起义被迫提前举行。

12月下，日凌晨。起义的枪声打响了。起义部队和赤卫队员联合行动，很快就占领了许多重要据点。位于市中心的主要据点——公安局也被拿下来了。

时值清晨，万道霞光映红了东方半个天空。这时候，一面绣着铁锤镰刀的大红旗在公安局楼顶上升起来了。聂荣臻按照计划，急速地来到维新路上，老远他就看到了这面红旗。同时，在潮音街和公安局正门前面，都有起义部队的士兵担任警戒，他们端着枪，胸脯挺得老高，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真是精神极了。

聂荣臻一边走一边看，心里格外振奋。他知道，张太雷、叶挺、叶剑英、周文雍、恽代英、杨殷、陈郁这些同志马上就会来的。公安局立刻就要变成起义指挥部了，心里高兴，步伐也就更快，转眼之间就进了公安局的大门。

公安局院内还没来得及清理。满目皆是激战后的疮痍，敌人的尸体有的还没清除。

聂荣臻拾级而上，进入楼道，发现省委和省军委有的领导同志已经到了。他同张太雷热情地握了握手，张太雷指着一间宽敞而又堂皇的办公室说：“荣臻同志，你就在这间办公室里工作吧，它属于你了。”

聂荣臻一边测览着室内的摆设和装饰，一边问道：“这是啥人办公的地方？好气派嘛。”

“这就是堂堂有名的公安局长朱晖日的办公室。”

“啊——那，这把交椅就该由你来坐了，你是起义总指挥嘛。”

张太雷哈哈笑着说：“可你是省军委的负责人之一，又是总指挥部的领导之一，坐一个小小公安局长的交椅，还不是绰绰有余吗！”

一句话，把聂荣臻也逗笑了。

这时候。从办公楼会议厅里传来一阵鼓掌声。他们两人循声走去，一进门，就见许多人簇拥在一张大长条桌旁，桌上铺着一块很大的红布，桌子的一侧，有一个人正挥毫疾书，他右手握着一支特大的毛笔，全神贯注，运笔有神，很快就在红布上写出“广州苏维埃”五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人们见到这五个大字，立刻欢呼雀跃起来。

这时候。那写字的人抬起了身子，聂荣臻一看，原来是周文雍，忙过去寒喧握手，说道：“没想到文雍还有这样好的书法！”

周文雍说：“听说你上中学时书法就出了名。在你面前写字，那可真是‘班门弄斧’了。”

这时张太雷走到正面，看了看那五个大字，对众人说道：“同志们，快把咱们的‘招牌’挂到大门口去吧。”

“好！马上去挂。”众人说着，把大红布拿走了。

天亮以后，珠江以北市区的大部分据点都被起义军占领了，但是位于长堤的张发奎四军军部、四军军械处和李济深的公馆等仍然没有拿下来。珠江南岸，仍然被李福林的第五军盘踞着，他们正在隔岸同起义军对射。

位于北郊的观音山是进入广州的咽喉，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敌薛岳部留驻广州陈家祠的“英雄团”，这时候占领了观音山，到甲午时分，他们象潮水似的从北面压了过来，并且一直窜到了吉祥路第一公园前。这里离公安局已经不远了，起义部队和赤卫队员正在大街上奋勇阻击这股敌人，吉祥路上枪声象炒豆似的连成一片，杀声震天。

敌人来势凶猛，正威胁着起义指挥部的安全。指挥部立即组织起所有人员投入战斗。聂荣臻拨出自己的手枪，和大家一起冲出了公安局的大门。

他发现街道上没有工事，也没有掩体，士兵和赤卫队员暴露在街道上，不少人中弹牺牲了。

“这样不行！”聂荣臻大声喊道，他命令身旁的几个士兵，“你们传达我的命令，快到附近粮店搬些米袋，垛起街垒。一定要注意保存有生力量！”

士兵们遵照命令，迅速运来装满大米的麻袋，筑起了一道牢固的街垒。有了隐蔽的掩体，仗打起来就顺手多了，火力一下子增加了数倍。敌人的冲锋一次次地被顶了回去。

战斗出现了一个间隙，敌人的进攻暂时停息下来。这时，聂荣臻突然听到自己肚子里发出一阵“咕咕”的叫声。

他这才想起，从昨天下午直到现在，大家以全部精力投入起义工作，把吃饭的事全忘了。每个人的肚子里都是粒米未进。由于起义被迫提前举行，一切准备工作都是那样仓促，甚至连吃饭问题都没顾上考虑，更没有组织任何后勤供应系统。这不能不是一条教训。

眼下肚子饿得“咕咕”叫，身旁袋子里装着满满的大米，可就是吃不得，这可真成了人们常讲的那个“守着米挨饿”的故事了。不过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士兵，大家倒是没有显出饿得不得了的样子。一个个精神抖擞，似乎早已把吃饭丢到脑后去了。他们有的在擦拭武器，有的抓紧时间在过烟瘾，有的正忙着修整掩体，一句话，都在准备迎接敌人下一轮的冲锋。

突然间，枪声大作，子弹如雨，子弹拖着尖厉的叫声从头顶上呼啸而过；有的“噗噗”地射入装米的粮袋。聂荣臻抬头观察，只见敌人又象洪水般地涌了过来。双方展开了激烈的巷战。这时候，他听到在自己右测不远的地方。有一挺机枪打得非常漂亮，它可以根据敌人聚集的状况，进行点射，只要枪声一响，对面就会倒下一片敌人，真可以说是“弹无虚发”呀！聂荣臻很赞赏这挺机枪的射手，不由得喊了一声：“打得好！”要不是战斗激烈，他非过去表扬这位射手不可。

正在这时，机枪突然哑了。顿时间，敌人受到的压力大大减少，从地上爬起来“嗷嗷”叫着扑了过来……

聂荣臻甚为着急，他弓着腰，朝右边跑去，这才发现，机枪副射手牺牲了。正射手是一条黑脸膛的大汉，此时正忙着给机枪换弹夹。再看敌人，已经推进到离掩体二十几公尺的地方了。

聂荣臻匍匐着爬到机枪旁边，将副射手的尸体挪了挪，然后对大汉说：“你集中精力射击，我来做你的副射手!”

这挺机枪又重新吐出了闪动的火舌，掩体前又倒下一片敌人，剩下的敌人纷纷朝后面退去。敌人的这一次冲锋又被打下去了。

那大汉将机枪放好，向聂荣臻伸出一只粗壮的大手。兴奋地说：“高马四米达！（朝鲜语，谢谢）你这个副射手真不差。干过?”

聂荣臻听后仔细地望着大汉：“你是朝鲜同志?”

大汉点点头：“是的!”

“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是黄埔军校的学生。”

“懊，”聂荣臻握了握大汉的手，“你机枪打得很好，又非常英勇。朝鲜同志都是很勇敢的。”

大汉说：“我们配合得很好，你是机枪副射手吗？以后就跟我当副手吧。”

“也可以说是副射手吧。朝鲜同志中，崔庸健我认识，他也参加这次起义了。”

大汉点点头说：“是的，我们朝鲜人，还有一些参加了战斗。”

…………

就这样，起义部队和指挥部粉碎了敌人妄图占领指挥部的企图。教导团的一部分部队在工人赤卫队的配合下，对占领观音山的敌人进行反击，又重新夺回了咽喉地带这一重要据点。

后来，敌人在帝国主义炮舰的配合下，向起义部队反扑，由于战斗力的悬殊，广州起义失败了。

“得势的狸猫猛似虎”。敌人向起义者展开了疯狂的、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广州街头布满了军警，到处都在搜捕、检查，敌人对不操粤语相长相不象广东人的人，不问青红皂白，见一个抓一个，一律杀头，敌人的口号是，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五、六天工夫，就杀掉五千七百多人！

聂荣臻在安排教导团撤退以后，天已经很晚了。他独自一人身穿一身广东夏布便装，朝八旗会馆对过的住处走着，思考着这次起义的经验教训。白色恐怖下的广州城。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显得格外空旷。突然，前方有人大声喊道：“站住！”

有着充分思想准备的聂荣臻，并不感到吃惊，他沉着地站在原地不再走动，只是用眼睛仔细地观察来人。

“干什么的!”那人问。

聂荣臻从对方身着来判断。样子象是商团里的人。所以，他并不十分担心。另外，自己说的是满口四川话，只要一张嘴就会露馅。他的主意是坚持不说话。

拦路人又问了一次，骂道：“妈的!是个哑巴。”一边骂，一边开始搜身，结果从鼓荣臻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仅此而已。那人在手里掂量着这支旧钢笔，要，还是不要，似乎使他很难决断。弃之可惜，留之无用。想了半天，还是把钢笔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他把嘴一歪，骂道：“真倒楣！贪偏偏遇到一个穷光蛋！就一支钢笔。”

商团这家伙见聂荣臻没有油水，又找不出可疑的地方，就把他放走了。

回到住处，天空已近黎明。聂荣臻伸手刚要敲房东的大门，转念一想，这样不妥，如果房东开门后问起自己来。将如何答复？敌人正在抓起义者。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出一丝破绽。

于是他不再敲门，在楼梯口找了一个地方坐等天亮。

起义部队都陆续撤走了。但聂荣臻却留下来了，他的任务是负责撤退的善后工作。这样，他在敌人的刺刀底下，紧张地进行了三天工作，待一切事情处理就绪，才返回香港。他是广州起义最后离开广州的人。

到香港以后，没想到盘查起来同广州没有什么两样，不论是轮船码头还是火车站，人人都要被搜身，如果发现身上有一根红线头儿。就被认为是带过红袖章的赤卫队员，立即予以逮捕。聂荣臻的红袖章是在起义失败后，藏在口袋里的，行前他忘了处理，结果同衣服一起装进箱子里，带到了香港。

警察先对他进行了搜身，然后蛮横地说：“把箱子打开！”

一听箱子，聂荣臻突然想起了衣服口袋里的袖章，真是捏着一把汗！危急关头，又不能慌张失措，否则，就等于不打自招了。所以，他非常沉着、冷静，并且装着主动配合的样子。很快把箱子打开，把满箱子衣物一一件件地抖开，说道：“请过目，请过目……”

聂荣臻的举动果然奏效，反倒使警察打消了对他的疑心，加上警察每天要检查成千上万旅客。也懒得那么认真，于是将手一摆，说声：“过去吧!”

聂荣臻匆匆回到旅馆，身上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衣，他一边脱衣服，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好危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