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

王红云

飞机飞行在数千米的高空，平稳、静谧。除了偶有的丝丝声，感觉不到机外云飞气涌，机下江河奔腾、高山揽云吐雾。机上的人们大多在静心养神，我也将座椅调整了一下，准备休息一会儿。这是1999年11月28日下午。

“我想在父亲墓前，对他老人家说几句话，在家时写了一下，你看看吧。"坐在身旁的聂力中将，将一份稿子递给了我。稿子题为《说给父亲的话》，是打印的，整洁、清晰。这位在国防科技战线奋斗了大半辈子的女将军，做事总是那么认真。我把稿子读了两遍。稿子仅三百来字，但字里行间浸透了将军对父亲聂荣臻元帅深深的思念与爱戴之情。“很好。不过……”我指着稿中“神奇的土地”的字样，犹豫了一下，说，“可不可以把‘神奇’这词儿改改?”。聂力将军听后，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这个词儿不要改。"说着，她把稿子收进公文包里。

“神奇，我们要去的地方究竟‘神’在哪里，‘奇’在何处?”我是个心里搁不住事的人，思忖着女将军的话，无法静下心来，更无兴趣去观赏窗外那一团团、一波波浩淼壮观的云海云浪。

两个多小时后，即下午4点零5分，班机降落在酒泉某机场。我和聂力中将及其丈夫丁衡高上将(院士)、在聂帅身边工作了30多年的周秘书，以及聂帅家乡重庆江津区的郭市长、陈副书记等人，走下飞机，坐进了一辆面包车，驶向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中国的航天城。

我把脸贴近车窗玻璃，瞪大眼睛望着这片陌生的土地。公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沙漠，远处不时凸现出一溜溜黛色的沙丘，骆驼刺星星点点地散布在沙海中，一色的天，一色的地，单调而枯燥地显现出缺乏生机的内涵。惟有那一棵棵胡杨树，枝枝权权地傲立在沙土中，展示着它们的稀有与顽强的生命力。“智者乐水，仁者乐山”，那么谁又乐这荒芜、贫瘠的大沙漠呢?! “快看那铁路!”坐在车前的聂力将军忽地欠身，指着窗外兴奋地说。大家顺着女将军的指向，向外眺望。左侧l00多米处，有一条几近与公路平行的铁轨横亘着，轨基高出沙土一米多，黑灰色的轨面陈旧而坚实。

“这条铁路修建于l958年，当年它是从酒泉通向卫星发射中心的惟一通道，现在仍在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从我国第一枚火箭发射成功，到一个多星期前‘神舟号’试验飞船的发射，所需要的各种物资、器材，大多是通过它来运输的。”聂力将军动情地说：“当年周总理、陈毅等党和国家领导人，还有许多著名的科学家们，都是从这条铁路坐着火车到卫星发射中心的。"

“聂老帅也多次坐火车，到发射中心现场指导工作。”性格沉稳、言语不多的周秘书补充道。

后来我了解到，这条被航天城人们称为通往“彩虹"的铁路，全由部队管理，直到前几年才向世人公开。这里风沙大，狂风一起“一天刮三次，一次刮三天"，铁轨常被黄沙埋没，战士们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把沙土清除掉，以保障火车顺利通行。为了保护铁路畅通，全线设立了几十个站点。

“我们脚下的这条公路是一年前才修起来的，全长70多公里，大大缩短了行程。现在从机场到我们那儿，只需1个多小时。”一路陪同的发射中心政治部于主任介绍。

“沙漠中筑路不容易呀!如果没有这条路，我们这些人要在火车上晃荡6个多小时呢!"丁衡高上将颇为感慨。

下午5点10分，我们的车子驶入航天城。这是一座颇具现代化韵味的城市：宽敞的马路、整洁的楼房、独特的艺雕、美丽的公园、造型别致的喷水池……令人目不暇接。我发现这里的办公楼、展览馆、学校、商店、酒店、邮局、银行等，多以“东风”二字命名。就连我们下榻的招待所，也称之为“东风第一招待所”。一打听，原来l992年8月初，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江泽民同志亲临此地视察期间，欣然为卫星发射中心题写了5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东风航天城"。此后，“东风”吹遍了全城。

第一招待所位于航天城东端。一下车，聂力将军便深情地说：“好哇，到家啦!”我们这次来航天城，主要是为聂荣臻元帅扫墓的。今年，是他老人家诞辰l00周年。聂帅生前曾多次到这里指挥试验。l960年11月5日，是中国第一枚仿制的火箭预定试验发射的日子，聂帅从北京赶到发射中心，坐阵指挥。一声“点火"的口令下达后，火箭呼啸着飞向云天。10分钟后，准确无误地命中预定目标。顿时，发射场上一片欢腾雀跃。聂帅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当即发表讲话：“我们庄严宣布，在中国的地平线上，用国产推进剂成功地发射了我国的第一枚火箭，这是我军装备史上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聂帅对这片土地满怀深情，他的部分骨灰安放在这里。因为在这里，实现了他一生中的最大夙愿；在这里，凝聚着他后半生的心血!

人们不会忘记：1956年10月的一天，邓小平总书记来向聂帅征求分工的意见。一见面，邓小平就将中央设想的几个方案端了出来。聂帅听后没作过多考虑，干脆地说：“北京市长这个官我不想当，对科学技术工作我倒很有兴趣。"聂帅向邓小平作了个手势，加重语气，“我们国家太落后，迫切需要开展这方面的工作”。邓小平十分理解聂帅的心情，当即表态：“那就这么定了，我上报中央批准后任命。"不久，第一届全国人大第五十一次常委会议作出决定：任命聂帅为国务院副总理，主管科学技术工作。从此，戎马倥偬数十戴的聂帅，踏上了为发展新中国科技事业而奋斗的艰难征程。

新中国成立初期，我们国家一穷二白，科技事业更其落后。用毛泽东主席的话说：新中国的科技事业，基本上是一张白纸哟!对于这一点，聂帅何尝不知l l955年初，毛泽东、周恩来等人以非凡的气魄和远见卓识，作出了中国一定要研制出原子弹和导弹的重大决策。聂帅深信：只要坚决贯彻党中央“自力更生为主，争取外援为辅"的方针，中国就能研制出自己的原子弹、导弹。多少个不眠之夜，聂帅呕心沥血，同科学家们一起，在中国科技事业这张白纸上，勾画着一幅壮丽的蓝图。直至今天，我国著名科学家钱学森、朱光亚提起聂帅，仍满怀深情地说：“聂帅是‘两弹一星’事业的主要组织者和领导者。他出色的组织才能、科学求实的作风和严谨的态度，为我国国防尖端技术的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创立了不朽的功勋。"“可以说，‘两弹一星’研制成功和我国国防科技事业取得的非凡成就，无不凝聚着聂荣臻同志的辛勤劳动和卓越智慧。”(朱光亚并代表钱学森在纪念聂帅100周年诞辰座谈会上的发言)聂帅十分尊重知识分子，爱护知识分子，关心知识分子，与他们结下了不解之缘。科技界的许多人都记得，在三年困难时期，粮食匮乏，聂帅心急如焚，千方百计想法解决。他多次向各军区、海军“募捐”，保障科技战线知识分子的主副食及其他营养品的供应，使他们得以坚持正常的工作。而这时苏联当局却乘人之危，釜底抽薪，撤走了全部专家，带走了图纸。这时，聂帅动员正在国外学习的女儿聂力回国，投身祖国的科技事业。不久，聂力与获得苏联科学技术副博士学位的丁衡高结为伉俪，俩人遵照父亲的意愿，一步一个脚印，奋战在科技事业中。许多专家都说，我国科技事业的发展，凝聚着聂帅一家两代人的心血。

第二天上午，晴空万里，冬日和暖，对于一年中6个月以上都是严冬的航天城来说，真是难得的好天气。我们驱车来到东风革命烈士陵园。一进门，便是聂帅墓地。江泽民总书记亲笔题写的镏金大字“聂荣臻同志永远和我们在一起”，镶嵌在黑色的大理石墓碑正面。碑前的玻璃罩里，安放着聂帅的骨灰。罩前有一个圆形的汉白玉石盘，雕刻着93朵盛开的玫瑰，那是聂帅93载人生的象征。碑的后面，是聂帅的生平介绍。我们在聂帅墓碑前默哀、鞠躬。聂力、丁衡高将军向聂帅献上了鲜艳的花束；聂力宣读了《说给父亲的话》；航天城的领导汪政委等人向聂帅敬献了花篮；聂帅家乡的代表，则按照江津的风俗，将家乡的土特产恭恭敬敬地摆放在墓前……。

在距离聂帅墓碑20米处，耸立着一座高大而雄伟的石碑，上面镌刻着：“东风革命烈士纪念碑"，一看便知是聂帅的手迹o604座坟茔，整齐地排列在周围。他们中有将军，有士兵，有高级工程师，也有普通的工作人员。墓碑上有的有姓名，有的却无一个字……聂力、丁衡高将军，向发射中心第一任司令员孙继先、第二任司令员李福泽、第三任司令员张贻祥等老将军的陵墓也一一敬献了花篮。孙继先是位老红军，聂帅的老部下，1935年5月，在刘伯承兼司令员、聂荣臻兼政治委员的红军先遣队，他是一团一营营长，著名的大渡河17勇士，就出在孙继先的一营。这位忠诚的红军老战士，跟随着聂帅，一步步地走完了他那不平凡的一生。李福泽生前多次得到聂帅的亲切教诲，尤其是关心知识分子的教诲，使他受益匪浅……。

料峭的寒意中，航天城的领导向我介绍道：“l992年8月江泽民总书记向聂帅墓献花篮后，深情地对东风航天城的干部、战士及科技人员说，饮水不忘掘井人，我们的许多同志为了航天事业牺牲在这里。特别是聂荣臻元帅，新中国成立以后，他把大量的心血花费在我国航天科技事业、导弹事业和国防科工委的事业上。我们深深地怀念聂帅，怀念他对国防科技事业的深切关怀和杰出功绩。我们要永远学习和发扬聂帅对发展国防科技事业的高度责任感和不遗余力的奉献精神。"航天城汪政委肩头闪闪发光的将军军星告诉我，他已年过半百。而于主任，这位早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的高才生，在这里也已生活了十多年。从航天城领导及其他工作人员的言谈话语中，我不时感到他们对聂帅是那么敬爱，对科技事业是那样的执著。难怪航天城的人们都这样讲：胡杨树能活一千年，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烂!多少年来，在这里胡杨已不仅仅是树木的名称，也是航天城人无私奉献精神的代名词。对于那些默默无闻为了祖国的科研事业，献了青春献终身的科研人员，航天城的人们总爱叫他们“胡杨”，称他们的精神为“胡杨精神"。

树木是以它的果实而傲立于世，人类是在精神生活中获得永生。注视着这片静静的墓地，我终于明白了聂荣臻元帅为什么要将骨灰的一部分，安放在这快座卧在祖国西北高原、茫茫沙海和戈壁滩中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这是因为他将自己后半生的大部份精力，投入到了我国的科技事业中；这是因为他深知，知识分子对于我们这样一个泱泱大国来说，真是太少了，没有他们，我们的事业就不能成功；这是因为他实在太爱惜人才，爱惜这支默默无闻、长年奋战在大漠中的科研队伍；这是因为他从这些普普通通的科技人员身上，看到了我们民族的风骨和未来……他希望与他们长相随、长相伴。

中华民族的飞天梦从这里开始。数百枚火箭、数十颗卫星在这里发射成功。与此同时，这里还筑起了一座世界上独特的陵园——元帅、将军、士兵共存的陵园。

蓦地，汽车的发动机响了，我们就要离去。仰望着聂帅的墓碑，环视着四周那604座整齐的坟茔，我不能自己，泪水夺眶而出。每一座墓茔便是一部人生的历史，它像一面镜子，照亮现实，也照亮未来。

离开东风航天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耳边不时响起聂力将军在聂帅墓前诵读的声音：“我们又来看您了一在您百年诞辰的前夕，在我国第一艘试验飞船刚刚从这里发射成功之后。"“东风航天城说她神奇，是因为几十年来，在您和您的战友们以及众多的后来者的艰苦奋斗、无私奉献之下，’使这里从荒无人烟的戈壁沙漠，变成了现代化的航天港；说她神奇，是因为中国自行研制的第一枚火箭从这里起飞，中国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从这里升空，中国的第一艘飞船又从这里翱翔九天。这里，是中华民族自强不息伟大精神的象征；这里创造的每一个奇迹，都是新中国综合国力不断增强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