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帅的最后一天

周均伦

1992年5月14日，聂荣臻元帅于北京逝世，新中国的最后一颗帅星陨落了。噩耗传来，九州同悲!

聂帅享年93岁，毕生勤奋好学。他常说：“为人一定要活到老，学到老，革命到老，生命才有意义。”这段话极富哲理。聂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的最后一天，就是这段话的最好佐证。

5月14日，北京春意盎然。前几天，一场喜雨，滋润了干旱已久的华北大地。走进聂帅住宅，树木葱茏，常春藤挂满院墙四壁。聂帅办公室前面的一小片竹林，萌生些许新叶，许多支竹笋破土而出，茁壮成长。芍药花吐出阵阵清香。红色、黄色、白色的月季花，有的已经盛开，有的含苞欲放。到处是一派生机。聂帅虽然重病卧庆，但恰似这生机勃勃的环境，他头脑清醒，关心着国家大事，是迈着健康的步伐，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的。

这天一上班，我照例来到聂帅卧室外面翻看护士填写的护理日记。上面写着：首长(指聂帅)7时起床洗漱，7时半听新闻(6时半的新闻联播，工作人员先录下音，以后重放)，8时早餐。我隔着窗户，看到护士正在给聂帅喂鸡蛋羹。少倾，护士出来，我一问，说是情况不错，病情没有特殊发展。我放心地离开了。

多年来，我之所以每天一上班，首先要了解一下聂帅的健康状况，这是因为党、国家和军委的领导同志，都非常关心聂帅的健康。他们每来探望，总要嘱咐我们照顾好聂帅。他们都说：聂帅功勋卓著，德高望重，在人民群众中享有很高的威信，他的健在，是国家政治上稳定的重要因素，所以你们要把照顾好聂帅的健康，当成重要的政治任务来抓。’我牢记着这些指示。其中尤其是1990年12月10日上午，江泽民总书记来看望聂帅，临走，瑞华同志、我和医务人员送到走廊上时，总书记对我们在场的同志边拱手边说：“现在我们国家的元帅就剩下聂老总了，我代表党中央向诸位拜托了，希望大家把老帅照顾好。”在场的同志都很感动。这是党中央的嘱托，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不敢有丝毫懈怠。另外，从70年代起，就成立了聂帅医疗组。为联系方便，我算是医疗组的成员之一。如今聂帅病危，我每天总要看望他几次。

新中国成立初期，聂帅身兼代总参谋长、华北军区司令员、中央华北局第三书记、北京市市长、北京市军管会主任、京津卫戍区司令6职，高度的紧张和劳累，使他自50年代起就得了心脏病，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折腾，病情加重，曾几度濒临生命的边缘，但在医护人员的精心医疗护理下，在聂帅的顽强拼搏下，一次次从死神手里挣脱了出来。1991年9月，他因为心力衰竭而住进了医院，经过两个多月的治疗，再度转危为安。但出院回家后，像起床、吃饭、大便等日常生活，稍有活动，他就气喘吁吁，而且日甚一日。这仍然是心衰的表现。聂帅预感，他将不久于人世。

1992年2月14日下午，他找陈秘书(克勤)和我谈话，大意说：我已经93岁了，1922年在法国加入中国少年共产党(青年团)，1923年春转为共产党员，算来已经70年了。无论从寿命还是革命时间来说，在党内健在的同志中，我大概算是最长的一个了。我一生死而无憾，死了无恨。现在病情日见沉重，你们要作好准备。

进入3月，他病情更重，连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04月2日，解放军总医院发出了聂帅病情危重，随时可能发生意外的通报。病情通报上说明，领导同志最好不要来探望，以免他激动而导致意外。

此后，党、国家和军委的领导同志，还有许多老同志，常来电话慰问或询问病情，对聂帅极为关心。

由于聂帅坚持不住院，医院只得在他家中组织了抢救班子，由方圻(医疗组组长)、陈在嘉、牟善初、黄大显等著名医学专家昼夜值班。

4月12日下午，聂帅自感病情沉重，找我和陈秘书谈话，一开头就说：“我的心力衰竭，恐怕很难渡过这一关o”我和陈秘书都劝他别激动，要安静，医生会有办法的。聂帅说：“医生当然在想尽办法挽救，但很难挽救过来。因此趁头脑还清醒，写几句话，就叫做临别遗言吧。”我们赶紧取来录音机。

聂帅说话时声音嘶哑，断断续续，但很有逻辑。他说：“我入党70年，从未脱离过党的岗位，始终为党和人民的事业奋斗终身。我虽然没对党做过多大的贡献，但党交给我的任务都是坚决完成的。我坚信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坚信走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是十分正确的。我非常赞同邓小平同志视察南方时的重要谈话。我很想多看一看几十年为之奋斗的社会主义事业兴旺发达的喜人形势，也很想多听一听祖国科技事业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现在行将归去，临别依依，好像有许多话还言犹未尽。总之，我衷心希望全党同志在以江泽民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领导下，同心同德，群策群力，为建设繁荣昌盛的社会主义祖国而共同奋斗；同时也希望全军同志在中央军委的领导下，进一步巩固国防，保卫和平；我希望海峡两岸，尽快统一。我希望全国科技工作者牢记科技兴国的重任，努力攀登世界高科技的崇山峻岭，为祖国争光，为人类进步多做贡献!”

谈话中间，聂力同志下班回家了，她也听了一段。我们都感到聂帅的遗言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深为他对祖国对人民事业的忠诚所感动，也为多年朝夕相处的感情所激动，我们都难以自制，泪流满面地啜泣起来。

聂帅见状，反过来安慰我们说：“死，我是不怕的，这是自然规律，人活百岁，终有一死。你们不要为我悲伤。最后，对所有在我身边辛勤工作的同志，专家、医生、护士、参谋、秘书，以及所有为我服务的同志，表示诚恳的谢意……再次祝我们社会主义祖国繁荣昌盛，文明富强。”

这次谈话，先由陈秘书和我按录音整理成记录稿。以后又整理成文字稿，4月15日念了一遍，聂帅说：“我看可以。”

关于家务事，聂帅在这几天里也给张瑞华、聂力、丁衡高同志陆续留了遗言。

正因为病情如此危重，医生作出了许多限制聂帅活动的规定。如开始时，医生不让向聂帅汇报任何事情，不听新闻，不读报，不：念文件。对此，聂帅多次对我们说：医生的好意我是知道的，但我一辈子从事革命活动，怎么能不知道国家大事呢?再说，一个人的思维是不可能完全停顿的，不想这件事，就会想那件事，与其如此，还不如给我听听国家大事，这就叫精神食粮，人是不可以一天没有精神食粮的。医生无奈，只得照聂帅的意见办，但规定读报、念文件或汇报事情，时间都不得超过半小时，上下午只能进行一项活动。

5月14日上午10时，工作人员照常去给聂帅读《人民日报》、《参考消息》。听到报上有条消息说，前几天一场喜雨，缓解了北方的旱情，冬小麦长势喜人，聂帅高兴地说：“这就好了，民以食为天呀!”

上午我参加了医务人员每天的碰头会，大家认为情况正常，病情稳定，碰头会半小时就结束了。

吃中午饭前，我又到聂帅卧室窗外看了一下，只见他正闭目养神，安详地半坐半卧在病床上。

下午3时多，我又到窗前去看望聂帅，正好他也转头看窗外，见到我示意我进去一下。他问我今天他的病情如何?我说还比较稳定，请他放心。他点点头，站了一会，鲁秘书进来念文件了，我就退了出来。

鲁秘书后来回忆当天念文件的情况时说：当念到今年1—4月，国家财政收入大于支出26％时，聂帅满意地点头微笑；当念到一份外交部情况通报，讲这几年我国的外交工作取得许多成就时，聂帅说：“这几年我国外交工作搞得不错，形势很好”；当念到一份有关台湾情况的简报时，聂帅深情地说：“海峡两岸的统一是大势所趋，只是时间问题，‘一国两制’是最好的形式。”

关心台湾问题，盼望祖国早日统一，成了聂帅在生命最后时刻关心的一件国家大事。

这天下午，适逢聂帅家乡四川省江津县来人，召集在京江津籍同志开会，听取大家对建设好江津的意见和建议。聂力同志出席了这次座谈会。

因为聂帅病重，一段时间以来，聂力无论是上班或开会，回到家里，她总要先到床前看望聂帅。这次回家，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聂帅以为聂力是开完会吃了饭回来的，就说：

“你的口福真好!”

“我没有吃饭”聂力回答。

“为什么不吃?”

“我要赶回来看望你呀!”

聂帅高兴地微笑着，然后问开会的情况。聂力说了开会的大体经过，聂帅听后说：“就是要改革，要开放，要不江津不能发展。”

聂力说：“江津的同志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差距，表示要努力赶上来“是嘛，我们江津有一种特产叫米花糖。糖是不错，可是我们的包装上不去，几十年一贯制。日本人就注意包装装潢。产品要打出去，就要有所改进。”

谈完后，聂帅沉思着，有时微笑，有时点头，有时摇头，意味着他对家乡充满了眷恋之情。

晚饭后，我和陈秘书照例来到聂帅的病榻前，与张瑞华、聂力同志一起，先陪聂帅看完了晚7时的电视新闻联播。休息片刻后，又陪他看了半小时的电视录相片动物世界，片名叫《危险的行当》。知道聂帅喜欢看动物世界，这是中央电视台的同志专为他转录的，当时还没有公开播出。里面有许多精彩惊险的镜头，聂帅看得津津有味。因为他病重，医生只许他看半小时，约8时半，我们把电视机关了。

“怎么没了，不是还没有完吗?”聂帅问。

我说：“这是医生让关的，你身体不好，不能看时间长了，还剩下的一半，明天晚上再放。”聂帅点点头。

以后我们就围着他聊天。聊天时丁衡高同志也进来了。主要是我们讲，从天气、北京市场的供应和物价情况，讲到反映华北战争年代斗争史迹的16集大型文献纪录片《壮士行》的播出情况和反映。

大部分时间，聂帅安详地听着。当讲到目前青黄不接，市场上蔬菜价格比较贵时，聂帅说：“这可是个大问题，中国人吃肉少，吃菜多，政府要多想些办法，多搞些暖棚嘛。”

我们告诉他，北京和各大城市，都在按中央的指示，狠抓“菜篮子工程”，主要措施也就是搞暖棚。

聂帅点点头，还想说什么。医生进来了，招呼我们不要再谈话了，好让聂帅安静地休息。

我们又坐了一会，快9时半了，护士开始为聂帅洗脸洗脚等，做临睡前的准备工作。我和陈秘书起身告辞。我们刚走了几步，聂帅问：

“(聂荣臻)军事文选的编辑出版工作情况怎么样了?”

“正在排印。”我回答。

“南昌起义、红军时期的几份文电是否收进去了?”

“都收进去了。”

“什么时候能出版?”

“解放军出版社的同志说，今年建军节前一定出版，请您放心。到时候他们还要来向您献书呢!
       “那好。”聂帅微笑着满意地点点头。

我和陈秘书走出卧室，站在走廊上看了一会聂帅的心电监护器，屏幕上显示心电图基本是正常的，比平时早搏还要少些。我们听到聂帅在里面对张瑞华、聂力、丁衡高同志说：

“你们也回去休息吧，丁衡高、聂力明天还要上班呢，我这里没有事了。”聂力他们答应着。

我回家后正与家人看电视，大约10时20分，警卫参谋杨何的同志来电话，急促地：

“首长一口气憋住了，请你马上来!”

我骑自行车3分种赶到现场，看到医护人员正在紧张地抢救。正好这天晚上方圻、陈在嘉教授、解放军总医院汪石坚副院长、旷启挺、陶国枢、董仲勋、牛光明主任等都在。不多时间，解放军总医院的领导和黄大显、牟善初等专家也赶到了。

据医护人员说：晚l0时，聂帅按时熄灯入睡。往日入睡不久，就可以听到鼾声，可今天没有。专家们警惕地注视着心电监护器，大约10时10分，多次会诊中预料的严重情况发生了，心电监护器屏幕上显示，聂帅出现了严重的室性心律紊乱，这是极度心力衰竭的征兆。

医护人员立即全力抢救……

聂帅没有哼一声，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l0时43分心脏停止了跳动，平静地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在聂帅昏迷抢救的弥留时刻，江泽民、李鹏、乔石、李瑞环、姚依林、宋平、彭真、万里、杨尚昆、薄一波、丁关根、温家宝、刘华清、杨白冰、迟浩田、赵南起等党、国家和军委的领导同志，陆续来到聂帅身边，向他作最后的握别。邓小平、邓颖超、李先念、王震同志派夫人或秘书，也来最后告别聂帅。陈云同志在外地闻讯，连夜打电话哀悼聂帅逝世!向瑞华同志表示慰问。

张瑞华、聂力、丁衡高同志，虽然知道聂帅病危，随时可能发生意外，但还是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难以相信眼前的事实，他们悲痛欲绝，痛哭失声，不时亲吻着聂帅，拥抱或抚摸着聂帅的遗体，似乎想把他从睡梦中叫醒!

身边的医务人员、工作人员也都深为失去自己敬爱的首长而悲痛，大家恋恋不舍，个个泣不成声!当夜我们谁也没有离开聂帅，一直守护到最后。

聂帅安详地走了，但他一生所建树的丰功伟绩和伟大精神，都永远留在了人间!……